###(一) 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跟着潘。
而世界早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变成这样的。
人们已经不再在乎为什么,或者是从什么时刻起,这个星球的主宰者变成了那些活死人。而真正呼吸着的人类,却必须谨慎的活在阴影之中。
已经没有人记得这样有多久了,也没有人真的在乎这种状况能否被改变。有传言说并不是没有疫苗之类的东西,但是当这个星球上97% 的人口都已经变成了只剩下捕食欲望的单纯生物,疫苗之类的,也早就没有意义了吧。
也曾经有传言说,我们已经是一群被上帝唾弃的物种,我们的结局,就是静静的生活在无边的恐惧之中,直到泯灭。
不过,这个传言就像进入大海的雨滴,很快就不再有人在意了。
上帝?那是什么东西?
上帝,神,或者信仰,这些东西被写在纸上,试图流传,而在这个世界中,他们只被用作点火,来获取漫长夜黑中的短暂光明。
毕竟,活人不是活死人,他们仍然需要光明与温暖,来维持他们跳动的心脏,和血管中流动的温热的血液。
活人不是活死人?老板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轻蔑的笑了笑, 说,活人“还”不是活死人吧。他之所以叫做老板,是因为他的避难所,是一个曾经大城市中幽深街口中的一个小小酒吧。据说已经稳定的经营了一段时候了,过路的活人在这里能够交换到一些必需品。
当时当我们进来的时候,只看见严阵以待的老板,和他铺满了整个吧台的各种各样的枪支和弹药。
“很久没有客人,突然有响动,我还以为又要搬家了”老板发现我们并不是活死人的时候,这样开口说道。
老板在亮晶晶的宽口杯子中倒了一些威士忌,递给了潘。“玻璃杯这种脆弱的东西能在这个世界找得到,简直是一个奇迹。”潘在昏暗的灯光
下看着琥珀色的酒液,喃喃自语道。
两个人似乎有一种早就相识的默契,我问过潘他们是不是早就彼此相识,潘从来不回答。
“脆弱?人类本身何尝不脆弱?”老板低声的讪笑着:“我认识每一个在这里停留过的人。没有一个人,哪怕一个人仍然记得太阳的样子。所有的人就谨小慎微的保护着自己的血液的温热和心脏的跳动,不愿意想起自己迟早要变成一个活死人。”
我听过有一个比其他的消失的晚一点的传言,说是当人类还统治地面和白天的时候,他们只把活死人的故事作为一种为了刺激而存在的通话。
在那个童话里,活死人畏惧阳光,畏惧水,畏惧很多东西,而且最终总是会被杀死。
多可笑。
活死人曾经和每一个仍然能阅读,能说话的人 一样都是人类,至少曾经是。他们的本能里包括喜欢阳光,所以白天对于所有的活人来说已经是一个最大的禁忌。活死人对活人的欲望,有人说其中一部分就是人类 那温热的血液,而阳光所传递的热量,对于活死人来说同样能让他们感觉到温热。他们会感觉到阳光的温热,但是他们触摸不到,于是他们会更疯狂的追逐。
曾经有一个失眠的人,喝了太多酒,曾经误打误撞的在太阳初升的时候走进过活死人聚集的地方。
他说那些东西就像见鬼的向日葵一样,张大身体让自己尽可能接受更多的阳光,然后随着太阳的升起转动身体,然后就会烦躁的防腐要撕裂自己的身体,之后开始寻找任何有热气的活物。
我不记得我和潘已经有多久,我也不记得我和潘就这样在路上已经有多久,但是我知道已经足够长,长到我记不得有多久。
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听到活人说起过太阳。
所有能呼吸能思考的人,都会尽力在白天睡着,睡前祈祷自己醒过来的时候,仍然是现在的自己。
活死人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欲望,他们永久的得到了白天。
留给活人的,只有永夜。
###(二)
“不管你们是谁,我欢迎你们。”老人的声音宽厚而洪亮。
潘握了握他的手,感觉到了老人的力量。
而我因为脱力,只能伏在潘的肩膀上。
“你们是行路人?”老人问道?
“是的。”潘回答。
“我们需要休息。”虽然只是我需要休息,但是我从未听潘在有第三个人的时候说起我,他之类的字眼。
只有我们。
“你也看到了,这里对于休息来说,实在太热闹了一点。”
潘点头。
这地方的确太热闹。虽然我的视野已经因为疲劳而模糊,但是我仍然能分辨出这里有很多人。
这里很热闹。
人们大声的说话,唱歌。人们高声的笑。
杯子相撞的声音,液体流淌的声音。
我的世界太久没有潘以外的人了。一切会变化的都不再重要。而太多的过往告诉我,除了潘,所有人都是变化的。但是我真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。
“我是典狱长。”我听到老人作自我介绍。
原来这里是监狱。
我有点迷蒙的印象,这里有高高的围墙,结识的铁门。而我们现在仿佛就在围墙之上。有点像以前在招贴画上看过的城堡。
“以前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,现在却成了唯一的依靠。”老人的声音带着讽刺。
“不过如果你们要休息,高墙转角的地方有个房间,里面有干粮和水,是以前看守换班睡觉的地方。虽然不能完全安静,但是比这里要好多了 。”
“那真的谢谢您了。”潘的声音意料之外的平静。我当然知道为什么。如果不是我们别无选择,潘不会在这个地方停留的。我的体力已经不允 许我们走的更远,但是这个地方,在潘的心目中与其说是个堡垒,更像一个玩笑。
这里对于活死人来说太明显了。
这里的人太多太嘈杂,从来没有其他的避难所是这么明显的,而且公然的聚集如此多的人。
这所监狱更像是是狼群中的刺猬。短时间内刺猬凭着尖刺可以保障安全,但是时间久了难免会被狼群翻过来整个吃掉。
但是现在我们没有选择,只好期望着这刺猬能撑久一点。
我们和典狱长还没走到房间,就有人跑过来对典狱长耳语些什么。典狱长哼了一声,我隐约看见他对潘比了个手势,意思是就在前面你们自便吧。然后就转身离开了。
“天亮了。”潘抬起头,眯着眼睛看着即将升起的太阳。
潘找到了房间,把我放到了唯一的床上,自己坐在椅子边上。
半小时之前能躺在床上就是我最大的奢求,但是我刚刚感觉到身体所有的细胞开始舒展的时候,外面开始传来骚动的声音。
“怎么了?”我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声音的颤抖。
“有人来来敲门了。”潘很平静。
“我害怕。”
“别怕。”潘并不擅长言辞,这是他唯一能说的。
别怕。
别怕。
别怕。
可是,我渐渐开始听见枪声,人们大声呼喊的声音,和低沉的,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叫掺杂在一起,然后是逐渐密集的枪声,钝器击碎骨头的 声音,刀砍在肌肉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。
“潘……”清晨的阳光开始穿过窗户照在我身上,太久没经历过阳光的我对它的反应额外的敏感,更别说外面传来的声音。
于是潘用他的风衣轻轻罩住我,挡住阳光,而外面的嘈杂声也小了很多。
但是我仍然害怕。
“别怕。”潘坐在我面前,抚摸着我的头。
我看见了他身上的枪。
那是一支贝雷塔。我第一次发现这支枪有着如此优雅的曲线,漆黑的枪身,这时候安静而典雅。
而之前我每次见到它,它都更多的是一件喷着火光的武器,带来死亡,提供杀戮。
我太疲劳,不能抬起头看潘的脸,但是潘的声音,和这支枪,却奇异构成了我全部的安全感。
不知什么时候,潘递把一粒东西放在我手里。
那是一粒子弹,弹壳后面穿了绳子,成为了一个简单的挂饰。潘把它挂在我的手腕上。这个小东西冰冷,但是很快就熟悉了我的体温。我反复摩挲着它,不让他离开我的手掌心。
我觉得这像是潘的承诺。
潘不会改变。
而一切会改变的东西都不重要。
就是这样。
于是,当我已经感觉不到手腕上那颗子弹的温度的时候,我的视线渐渐成为扁扁的一条,然后慢慢变黑了。
房间以外,却只有愈演愈烈的杀戮。
###(三)
“你醒了?”
潘觉察到我醒来了,轻声的问道。
“恩”我含糊的应着,“我睡了有多久?”声音轻的就像梦呓。
潘没回答,把我从他的背上放了下来。潘的风衣依然整洁宽大,仍然像往常一样的敞开,我看见了那柄有着漆黑颜色,和雍容线条的贝雷塔。
潘还是那样没什么表情,仿佛在浅浅的笑着,又仿佛不是,和以前一样。
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:“典狱长他们怎么了?”
潘仍然没回答。
于是我不再问了。
那是我唯一一次那么离活死人那么近,而且是那么多。我闭上眼睛,就仍然能想起那那惊人数量的活死人一起接近的声音,他们的叫声,他们
四肢齐用,攀爬撕咬的声音。
我试图回忆起更多之前的事情,但是能想起的 只有活死人,典狱长和他的同伴的怒吼,狂笑,尖叫的声音;轰鸣的枪声,刀锋砍过肌肉的声音,钝器击碎骨头的闷响。除此以外,就是那仿佛避风港一样的,潘的 风衣里怀,和挂在那里的,线条圆润的贝雷塔,掌心里那颗被我捏的紧紧的,温热的子弹。
我揉了揉眼睛,惊讶的发现,我们并不在避难所,就这样走在夜里的街上。
我恐惧的望着潘,夜里吹过的风让我格外的冷。虽然我被不知道何处找到的合身外套仔细的包起来。凉猛地从骨头里渗透出来,让我颤抖,热量的消散让我的腿忽然失去了力气。
潘扶住了我,掌心传来温润的热气。
然后我们开始小心地穿过每一条巷子,在已经有点寒意的夜晚,慢慢地穿过整个城市。
我知道当我们必须这样徒步行进,我们就应该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。周围必然已经不再有任何避难所,否则潘不会冒这样的险。
我想起了典狱长,和他避难所里面的同伴。虽然典狱长之外的所有人的面孔在我的都是模糊的,但是我记得身处人群之中的感觉。
一种很安心,很有依靠的感觉。
大家都和你一样,大家与你同在。
但是这些都过去了,就像一个梦,我醒来,境况却比以前更加危险。
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腕,那枚子弹做成的挂饰仍然在。
好吧,那不是梦,我有点欣慰,但是又不由自主的想到,如果我们现在必须冒险在城市中穿行,那么典狱长,和所有的人,大概都……
又变成这样了,只有我和潘。
就在我几乎被似乎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步行消磨光所有的力气之前,潘找到了一桩小楼。
小楼被围墙围起来,但是对于活人来说,仍然很容易就能发现角落有一个通向地下的入口,里面传来微弱的光。
光亮不足以吸引活死人,但是对于活人的眼睛来说,却格外显眼。
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脸上的兴奋,我向潘望去,却只看见他皱了皱眉头。
他还是那么谨慎。这么仔细的暗示,不是活死人能做出来的。
就在我把目光收回来的一瞬间,我看到了一样东西,让我的心在瞬间达到冰点,呼吸几乎停滞。
那是一个人。
我很清楚的看到,那是一个人,穿长风衣戴一顶帽子,帽檐遮住了脸,双手紧紧的插在口袋里,悄声的从我们身后不远处走过。没有活人会员在这样的夜里冒险,除了走投无路的我们。
我悄悄的扯了扯潘的衣角,潘却没有丝毫的反应。
我们在暗处等待周围完全安静下来之后,潘暗示我不要动,弯着腰小心的走到了亮光不远处的转角,弯着腰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果然,没过多久,那个人出现了。而潘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。他小心的躲在暗处,观察了良久,时间仿佛凝固。
终于,他似乎松了一口气,紧绷的全身放轻松了,从黑暗中走了出来。
但是他只走了一步。因为对方完全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惊讶。两人就那么对峙着。
只有两种可能,第一,那个人是个活死人。活死人喜欢阳光,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一定讨厌黑夜。第二,这个人认识潘,对于潘的出现完全不感到惊奇。
那个人抬起了头,有光照到他脸上。
看清楚的瞬间,我惊喜的几乎要叫出来。
那是老板。虽然稍微有点远,但是那熟悉的神态,我很确定,那是老板。
难怪他对潘的出现丝毫不惊奇。
我正准备从黑暗处走出来,潘突然抽出了枪!
和往常一样的两声枪响,正中眉心,老板没出任何声音就仰天躺下了。
我想要叫出来,可是几乎要将我从里面整个撕裂的恐惧却卡在嗓子眼。我完全发不出声。
我跑到潘的身边,潘把一只手把我揽到怀里,另一只手握着枪,却仍然没有放下,指着地上的老板。
微弱的灯光仍然照在躺下的老板脸上,我猛然发现,我看不见的一侧,老板的后颈有一道可怖的伤口。
咬伤。
在确定了老板的尸体已经不会再动之后,潘扣上保险收起枪,温柔的整了整我的衣服。潘总是这样做,虽然贝雷塔不上保险也足够安全,但是潘总是避免一切意外发生,尤其是那些意外可能伤害到我的时候。
突然,潘的手忽然变的很有力,拉扯我试图让我避开些什么。我转过头,却看见了夜色中突然出现了无数亮点,幽幽的闪烁着。
然后就是无数的叫声,嘶哑而扭曲,让人不由得竖起全身毛发的叫声。
我看清了那些是什么。
那是猫。很多很多猫。
它们暗流一样的涌过我们,在我们的身上,背上爬过去,我能清楚的感觉到它们每一只的经过,它们的脚步,它们的嘶叫。
我感到了身后的潘后被突然绷紧。
他仍然这么警惕,虽然只是些猫。
潘还是那样,潘不会变。而任何会变的事情在这个世界都不再重要。毫无疑问,潘对我来说是重要的。
我几乎想微笑着对他说,好了,都过去了。
但是这个时候潘的枪又响了。
那是密集,不间断的枪声。
我转过身,发现不知什么时候,老板的胳膊已经站被潘握在手里。而老板的头已经在不断的枪击之下变成了脑浆,碎骨,肉块,脖子上只露出了森森惨白的一节脊椎。鲜红,暗红,混杂着暗黄色的液体,溅满了潘的风衣。
而老板的手整个的插在潘的胸口里。
我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。潘的头两发子弹杀死了老板,他以为老板后颈的伤口已经让他变成了活死人,可是那时候老板的意识已经模糊,却还没死。潘的两颗子弹杀死了他,却没能完全摧毁老板的脑。不久之后老板完全变成了活死人,而那群猫的体温唤醒了“他”,再次攻击了潘。
那么既然老板在意识尚存的时候仍然挣扎着试图来这里,就证明了这里有什么,就意味着潘带我冒险徒步穿过整个城市来这里,是有目的的。
有目的,不做无谓的冒险,就像一直以来一样,潘一直是这样。
潘 一直 是这样。
潘 一直 是这样。
潘 一直 是这样……
就在几秒钟之前,我还相信一切会改变的,都不重要。而潘不会改变。
现在,潘的胸前是致命的伤口。攻击贯穿了他的肺叶。潘用力的呼吸,但是空气只会从伤口的缝隙中溜走,他的肺无法收缩扩张。这种人会死的很慢,很痛苦。他们死于窒息。
潘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舒展了,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微笑。他开始说话,话音却掺杂了嘶嘶的声音,那是空气试图进入肺叶,然后流走的结果 。
“老板说过他听说那扇门后面有个通道,一直 通到地下很深的地方,里面是个以前遗留下隔离所,如果没有被别人发现,里面应该有足够的食物和水,而且可以从里面封住,还有可能和其他地方联络。如果不是 这样,里面怎么样谁也不知道。”潘说得很快,仿佛一口气要说把全部的想说的都告诉我,因为他不能呼吸。
“我要怎么办?”我忍着眼泪,试图让声音更平稳一点。
潘想拉住我,把我拉近一点,却意识到自己仍然和老板没有头的尸体连在一起,放弃了。
“你要活着。”他用尽了肺里所有的空气,发不出声音,只能空空的动着嘴唇。
他还有很多想告诉我,只是他再也说不出来了。
他的唇就那么说着,却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他的脸上至始至终在微笑。
潘还有时间,肺穿孔的人,有些要挣扎半小时。
他的脸上仍然有微笑,但是青白的脸色却无声的诉说着他的痛苦。
他的手慢慢垂下,渐渐的,他的唇也停止不动,只有他的眼睛仍然仍然看着我。
他无声的呼吸,不着痕迹的挣扎着。
他为我做了很多,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,但是那早就不重要了。
而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直到我慌乱中无意触到了胸前的子弹项链。
似乎,仍然有一件事情我能做的。
我颤抖着从潘的腋下抽出那支贝雷塔。铝合金的枪身触手冰凉。
潘就那么微笑着看着我把它拿出来,看着我照着他教过的打开保险,确定上膛,扳开击锤,然后把枪指向他的头。
我没法看着潘这样一点一点死去。我也没办法就这么扔下他走掉。如果我就这么走了,而潘在还没死的时候被活死人攻击,成为活死人,想到 这些,我会在孤独的地下绝望的疯掉。
脑被破坏掉的人不会成为活死人,他们将会死掉,然后只是死掉。
就像人类理所应当的那样。
所有会变化的都不再重要。我凭着这句话保护着自己,让我遗忘掉所有的过往,遗忘掉所有会被活死人改变的东西,免受失去的伤害。我靠着这句话,以及相信着潘的信念,活到了现在。
我曾经以为潘不会变化。
但是只要我扣下扳机,潘的笑容就会永远凝固。
潘终究也会变,变成一具尸体,死在这个已经腐朽的城市的某个角落,死在未知门前。
潘的幸运是他不会变成活死人,在阳光出现之后寻找温热的血液和肉体,让更多的人成为活死人。
潘的幸运是我。
我最后一次看着潘的笑脸,四目相对。
潘动了动嘴唇,仍然没有声音。
但是这次我清楚的读懂了他的话。
“谢谢。”
枪响了,在城市的夜空中飘荡,很孤寂。
###(四)
我站在门口,再没有多久天就要亮了。活死人会再次充满整个城市。
而面前的门后,只有未知。
我又想起了潘。
“我要怎么办?”
“你要活着。”
我拧开了面前的门。